小时候,特别喜欢过年。因为过年有好吃的,有压岁钱,有鞭炮放,有的玩……大年初一,大一岁了,有新衣服穿。初二,去拜年,是小客人,又有好吃的……
“过年了,我大一岁了,开学上二年级了!”这句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。
儿时,总是无心无事,无忧无虑,无牵无挂,好像永远都是个孩子。大人们好像不喜欢过年,而且还怕过年,因为我看见父母总是愁眉苦脸的。后来自己成了父亲,才懂得父母那年月的辛酸:无鱼无肉,甚至没米下锅,看着我们几个儿女望着别的孩子吃那可怜的眼神,有亲戚来,父母硬着头皮去邻居借鸡蛋……
但小时候的我们,还是盼着过年,盼着有亲戚来,毕竟过年吃的比平常总要好些,有亲戚来,就有水果糖吃。
下雪了,就开始数算日子,因为下雪就意味着离过年不远了。腊月初八,有腊八粥吃,有点年味了。听父母说,他们小时候,腊月初八,家境好一些的人家,会送给没腊八粥吃的人家一碗腊八粥。
在我小时候,腊八粥还是有的。因为煮粥的干菜是自家产的,干笋,干豆角,干萝卜,干青菜,干玉米,干红薯,干芋头,干蕨菜……我看见大铁锅里翻滚着,稀粥与干菜的香气,弥漫整个厨房。我等待着,弟弟妹妹的脸冻得通红,鼻尖儿挂着鼻涕,眼睛里满了渴望,心中满了喜乐。
过了腊八,等上半个月,就到了“小年”。早饭和午饭还和平日里一样,晚饭就有肉吃的。为了等待晚上的肉,我们兄弟姐妹早饭和午饭就吃一点点,为得是留个肚子晚饭吃个过。可是第二天更饿,还好一大铁锅腊八粥能吃上好几天。
又熬过几天,除夕到了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说不出有多高兴,蹦蹦跳跳,打打舞舞,胡编乱唱,好像无梯子都可以爬上天。
年夜饭前,母亲在家忙碌着。父亲则提着一篮香纸爆竹,几块煎豆腐,一小丁半生半熟的猪肉,几个米馃,带着一大群儿女;我背着二弟弟,妹妹背着三弟弟,后面跟着大弟弟,上祖坟拜祖。父亲教我们拜着,我们一面拜就一面想笑,但不敢笑出声来,因为怕爷爷奶奶从坟墓里爬出来。
回到家,父亲就在门框上贴春联,“五谷丰登”“年年有余”之类的,父亲也在猪圈门上贴上“六畜兴旺”的联子。父亲最喜贴的就是:“年年有余”。在过年的桌上,别人家总要摆一条鱼以示“年年有余”。鱼摆上桌,是不动筷子的。但我家是很少有鱼的,没有五谷,也没有六畜,更谈不上丰登和兴旺了。小时候,母亲带我去舅舅家拜年,我吃了鱼,舅妈就背后在舅舅面前嘀咕:“没老子娘教养的!”母亲听见了,就讲我没规矩,我就一面哭,一面不服气地说:“你在路上不是叫我多吃点肉吗?不吃,别人要吃完的。”同桌吃饭的人都笑出了眼泪……
小时候,听父母说,他们小时候年夜的饺子里要包进铜钱的,后来改用硬币。有一年去舅舅家拜年,逢上吃饺子,我指望能从饺子里吃出几个硬币来,为了能吃到带硬币的饺子,我急不可耐地吃了起来,把肚子都烫坏了,一分硬币也没吃到。舅妈又在背后到舅舅面前滴沽:“你看你外甥几辈子没吃过饺子了,好爹好娘怎么生出这个饿肚宝。”
年夜饭前,我们点燃小小的鞭炮,那声声脆响在空中炸开了春节的序曲。
“过年啦,过年啦!”
真正是过年的喜悦,真正是过年的欢乐!
爆竹声中,送走了过去的一年,迎来新的一年;爆竹声中,一家人围桌而坐。
桌上,一大般子女都有一块母亲平均分切好的大肥肉,因为母亲怕父亲多吃孩子少吃。父亲与母亲为吃的事情吵过不少次,父亲常责备父亲吃独食不顾人,父亲则说,“大人现在不吃,以后死了没的吃,孩子以后有的吃。”
一次,二弟弟心急,吃肉堵住喉咙,咽不下去,吐不出来,呼吸急促,眼睛放白,母亲急得用手指挖,弟兄姐妹也跟着哭起来。三弟弟舍不得吃,等饭吃完再吃肉,结果掉在地上,被恭候多时的狗一口抢进嘴里跑了。小弟弟两滴眼泪滚在空碗里,说不出有多失望。没有了,每人只有一块肉,而父母也吃完了,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肉吃。
那些年,家里养不起猪。母亲要跑十几里山路,去乡肉店买斤把两斤猪肉。那时肉价一律7毛3分一斤,价钱上不必讨价还价,但在肥瘦上、有骨头没骨头上,要与卖肉的磨半天嘴皮。卖肉的,权力大得狠。有权的,漂亮的,肉好些;家庭成份不好的,丑陋的,衣衫褴褛的,肉差些。
那时候,没电,没电视,除夕夜很冷很黑很静,好像冷、黑和静才有过年的味道。水果是没有的,我到十几岁才吃到第一只苹果,第二次吃苹果可能二十几岁了,看到电视也快二十岁了。吃过晚饭就围着炭火,吃点自家种的南瓜子。笫二天就是大年初一了,母亲头天晚上就反复叮嘱我们,过年时千万不能说不吉利的话,我们都点头表示听话。但第二天我们总是要说出父母意想不到的“倒霉”话,比如:“我们放爆竹,把房子烧了怎么办?”比如:“以后父母死了,我们怎么办?”……母亲就骂我们:“屁股嘴,没老子娘教养的。”
吃年夜饭前,我们来到父母面前,腼腼腆腆地站在父母面前,眼巴巴地看着父母。父母知道我们笨嘴拙舌不敢说话,不好意思下跪瞌头,也就不勉强,就给压岁钱,我们拿着就走,连句“谢谢”都说不出口。记得被劳苦重担压成驼背的父亲给我们压岁钱时那难得的笑容,我接过红纸包,放在口袋里捂着,到旁边拆开看看有多少钱,时不时就要从口袋里摸出钱来看看,时不时就摸口袋,看看钱还在不在,那时不知道有多满足;记得父母作工得来的麦子,熬成麦芽糖做成棒棒,含在嘴里,总怕化的太快,总舍不得吞下肚去,又舍不得从嘴里流掉一点,说不出有多香甜;记得怀着孕的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,妹妹背着小弟弟在锅台边,眼巴巴地望着那快要到嘴的年夜饭;大弟弟跟着我坐在锅灶前添柴烧火。炭火温暖了整个屋子,温暖了相依相偎的一家人,温暖了整个身子,还有儿时的心。
忘不了那年夜亲情的感觉和家的味道,忘不了那带着年味的炊烟,从土房的烟囱里,弥漫在乡野的雪花间,消失在逝去的时光里……
这个春节,我又想起晚年的父亲毫无指望地坐在别人的屋檐下,行走在儿女的家门口……想起劳累挨饿的母亲,常常因为过年没米下锅而偷偷落泪……想起那带着家乡味的炊烟;想起穿着母亲为我一针一线作的绵布鞋,走在雪地里,翻山越岭去拜年,想起舅母得罪我,我哭着闹着要回家;想起自己做了父亲,还是穷得揭不开锅,想起女儿在寒冷腊月还穿一条单裤,想起与女儿一起过的无鱼无肉却相安的那些岁末年初……
常想回老家看看,家是一个永远的想念。可是老家早已断墙碎瓦,杂草丛生。人去楼空,老家被渐行渐远地丢在了背后。离开,出发,前往他乡,寄居“帐棚”。然后再前住。
我要去的家,不是在地上的,而是在永恒里的,是一座有根有基的新城!
你知道吗,那个永恒里的家才是我们的老家,后来只是我们跟着堕落的始祖一起迷失了,失忆了,找不到了来处,也不知道了归处……
我们不是为今生而活在地上,也不要忽略今生而只想活在天上。实际上,并不是因为我们在地上是客旅就苟且偷生,得过且过。在这个寄居的世界,家虽不是永远的家,但家是我们温馨的客栈。地上的每一处短暂寄居的家园,也充满喜悦、丰盛而圆满,因为我们的父与我们同在。
亲爱的家人,让我们做一个不羞愧的自己,踏上生命之路,在跟随中走在有盼望有光明的路上,好好活在当下,一步步走向永恒里的老家,得着那终极的团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