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潘五一 播音 麦 子
我的老家在新安江边。新安江,原本潜伏着灵性。如今,新安江像早年过度劳累的村妇,一下子变老了。
从远处看老家的房子,就像一堆老人挤在一起。老房子正是老家人的写照,在破败中显得更加真实。
在老房子里,感受不到时间的脚步,老房子里的钟似乎都比别的地方走得慢。
在老房子里,常常看见一张张老人的脸,有一种历尽人生之后的麻木、阅尽苦难之后的扭曲。
在老家,很难遇见一个年轻人,只觉得有一个个渐行渐远的影子,在边走边叹。
农妇每遇天灾人祸,就骂天骂地;农夫也总是将迷信与真理混为一谈。一代代生来就像草木一样,没有思想,没有信仰,没有盼望。
记得小时候,爷爷奶奶常常端坐在老房子里,板着脸,时不时就从屋里发出那句永不落地的话:“唉,一代不如一代”。
但在上坟这件事上,却一代强于一代。
在老家人们的心目中,上祖坟就是为了香火不断,传宗接代,家族兴旺。
虽然父母在世的日子不曾真正孝顺过,很少请父母在一个桌子上吃饭。但每年除夕,要请祖坟里的亲人跟着自己回家团圆。活着的人团圆,也不可冷落了逝去的亲人嘛。
到了清明,上坟要紧。记得小时候, 每逢清明节,父亲就准备一只竹篮,猪头肉、米馃、毛笋、油煎豆腐、香烟白酒、鞭炮爆竹、香纸之类的。我背着二弟弟,妹妹背着三弟弟,后面跟着大弟弟,在父亲的带领下,向祖坟出发。
拔草,扫墓,摆上供品,放爆竹鞭炮,烧纸钱。驼背的的父亲不必弯腰,边烧边念:“……来拿钱吧,愿你们吃得饱、穿得暖、有钱花……护佑子子孙孙平安……”然后,拿着树枝轻轻挑起纸钱,让它们烧尽,好让爷爷奶奶享尽后人一片孝心。然后,父亲教我们跪在坟前磕头,我们不好意思拜,有上台唱歌怯场的感觉。但又怕骂,我们还是跪下,一面拜一面盯着墓碑,一面想笑,却又不敢笑出声来,因为怕爷爷奶奶从坟墓里爬出来。磕过头,我们高高兴兴跟着父亲回家了,仿佛过年一般。
如今,每到清明,乡间马路上,停着一辆辆装满纸扎的三轮车,还有一辆辆各式各样的车辆,他们是驱车从外地赶回来的。清明节这天,不管路有多远,都要赶回家,以示自己“孝敬”。“孝敬”做给别人看,也给自己弥补一些亏欠。
清明节,麦子拔节长叶,老树碧绿妆成,破茧而出的蛹已经成了漫天飞舞的彩碟……埋在土地的生命也有复苏更新的那日。
坟墓隐藏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丛中,带点哀伤,也带些喜庆。有坟的地方,到处响起了鞭炮声,燃起了烧纸钱、纸电视、纸轿车、纸别墅、纸手机的青烟,在山野里袅袅上升。老辈说,坟上冒青烟,下代能出大官。
老人只有进入坟墓,才享受跪拜、住“别墅”、坐“豪车”、“刷屏”等高规格的礼遇。
于是,“烧”也攀比了,仿佛谁家烧得多,谁就是孝子,谁就赢得好名声,谁就有本事,谁的下代就能升官发财。
亚伯拉韩买地埋葬撒拉;约瑟和他的兄弟们厚葬他父亲雅个,要哀哭七十天。爷爷奶奶死的时候,母亲至少也要假哭几句,我们做小孩的都能看出来。如今死人或上坟,眼泪是没有的。哭,已经不时尚了。若是硬挤出几滴眼泪来,还给别人笑话。对着不会说话的坟念上几句,已经是一种“孝顺”了。
每逢清明节,公墓上更是人山人海,挤不来去。再豪华的轿车也出不了风头,只能停在几里外的地方,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车。
我邻居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,带着一个外地的六十多岁的老板,听见她自言自语:今年做生意赚了不少,家里人都挺好,保佑我今年再发展,好上加好……
我父亲的坟与她父亲的坟相邻,在世时是最近的邻居,不在世时还是最近的邻居。在世时,她家住的是乡村别墅,我家居的是土墙房子;不在世时,她父亲住的是装饰一新的“房子”,我父亲住的仍是“土房子”,不过“内室”是一样的。
有一年清明节,一家人上过了祖坟,我想起自己的不孝,想单独再去父亲坟前烧纸认个错,被母亲知道了,就叫我下次再去,说是坟一次不能上两遍,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。我想,也罢,一眨眼便是一生,终归自己也会躺在那里,到时再陪父亲也不晚。
恍恍惚惚过去十五年了,再也没去过父亲的坟。清晰的记得那上坟烧纸烧香的烟雾,弥漫在乡野的油菜花丛中,消失在逝去的时光里。
今天让我追念我的父母亲,感谢父母亲为我曾经付出的一 切辛劳 ,追念他们的教养之恩。让我们也尊重每一位逝去的生命,并更加爱惜还活在世上的每一个生命。愿我们还活在世上的每一位亲人,接受新的生命 。
清明过后,老家又恢复了往日冷清,成了留守之地,被淡漠,被遗忘。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,还有几个二流懒汉和几个寡妇,守着古老的村庄……
老家每一个人的身后,都拖着辛酸和苦毒的阴影。老家的忧伤,也成为我的忧伤,如花一样在静夜之中慢慢开放。
老家,老了。一代代没了,又有了新的人,可就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;房子塌了,又盖了新的房子,可就是人心没变。不知道什么叫怜悯与关爱,美德对他们来说,就像一个笑话。
老家人,充满了弯曲悖谬和一股怪怪的味道。他们相信财神爷和观音菩萨,不相信大好的信息,他们说不信我那一套。背后还说我不回老家,真是不孝……
我可怜他们,我当为这地这人求医治……今年我还是不想回老家,虽然老家人不至于“用石头打我”,不至于“要把我推下悬崖”……
我时而惆怅,时而无奈,时而哀叹,时而悲悯……
亲不亲,故乡人。常想回老家看看,可是老家早已断墙碎瓦。人去楼空,老家被渐行渐远地丢在了背后,我正去往一座有根有基的新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