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父亲是一位残疾人。在他的印象中,他残疾的父亲,一年365天,天天守候在他的那个终生与他为伴的补鞋摊前。
他的残疾父亲的补鞋摊养活了他,供他上完小学,又读完中学,接下来又供他念上大学,生活上,他没有任何的缺乏与忧虑。大学快毕业时,他告诉父亲,他还要继续读书,他要读研究生。父亲听了,赞许爱学习的儿子有这种努力追求上进的精神。过早衰老,满脸疲惫的父亲慈爱地看着他面前不断长大的儿子,成天是一副辛苦操劳生活艰辛模样的父亲,一边咳嗽着,一边冲着儿子点着头说:“中!我儿子成器,做父亲的,就是再累,这心里头啊,也是甜的啰!”
咳嗽完了,父亲又慎重地补上一句,提醒他说:“儿啊,不断学习文化,长知识,积累才华是好事,但也还要不断的积累品德才好哇!古话说,德才兼备,你看看,这德,还排在了才的前头呢!”
“你又来了!我们上课时,老师天天都在给我们讲文化,讲品德。作为家长,你只负责修补好你手上的鞋,负责做好你的活儿,负责我有吃有喝生活上没有什么缺乏就行了!别的,你就不用多余的瞎操心了!”说到这里,他皱眉不满地白了父亲一眼,一脸的厌烦。
灯光下,父亲在熬夜修补着那几双鞋子,父亲那颗斑白的头埋得很低很低,他视线模糊的眼睛几乎贴在了他手上的鞋子上,以及贴在了那补鞋子的机子上。父亲的视力一直都不大好,但是父亲又一直舍不得花钱去医院看他视力很差的眼睛。父亲说,有一个熟人患白内障,去医院开刀花了好几千哩!父亲唏嘘道,几千元哪,我这得修补好多少双鞋子,才能够攒到这几千元哪?
10多年后,他犯事被关进去了,老迈的父亲每个月都会来这里看望他几次。父亲一天天的更显苍老了,父亲的话也说得更少了,父亲的腰背更驼了,那张皱纹沟沟壑壑的老脸,被长长短短的拉碴的胡子给掩埋着,辨不清他具体的五官。至今,他都不知道父亲具体的年岁,他也从来没有询问过关于父亲的一切。自小到大,他一直都活在了他自己的世界里,他的世界中从来就没有父亲的身影!他始终以残疾,卑微,身处在社会的下层的父亲而感到羞耻!读书时,他一再要求他的弯腰驼背样子卑微拖着一条残腿的父亲,不许来他的学校里看他,更不许父亲对他学校的任何老师说是他的父亲。
上大学时,恋爱期间,有一次,他牵着初恋的女友的手逛大街,那天,女友脚上的一只皮凉鞋的鞋带子不巧一下子扭断了,而他又苦于手中无钱为女友买新的皮凉鞋,他想了想,最后只好牵着女友的手,去父亲的那个修鞋摊上补鞋。
在距离父亲的那个修鞋摊几米远的地方,他冲着鞋摊上的父亲大大咧咧很随意地说:“喂,那个补鞋师傅,帮我的女朋友补一只鞋子。”
鞋摊上的父亲抬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他身边的女友后,父亲默默地很麻利地就为他的女友补好了那只鞋。女友开心地询问多少钱?他摆摆手说:“这师傅我熟,小问题,不用给钱。”
晚上,他回到了家里,急需要购买最新潮手机的他,借口说要买很重要的一系列的学习资料,向父亲要到了钱。过了半个月,女友的生日又到了,他需要送礼物以表白他的爱意,于是又借口学习上的事情,向父亲要钱。接下来,带女友喝咖啡看电影又需要用钱,他一次又一次以种种的借口向父亲要到了钱。父亲拿钱给他的速度稍微慢了,或者叮嘱他要节省一点用钱时,他便立即阴着脸,摆出一脸的不耐烦与厌恶。在他的面前,父亲已经懂得了察言观色,父亲在他的不耐烦与厌恶中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了。
结婚时,他的喜宴上没有父亲的身影。他早已经编造好谎言对女方的父母解释说:我的父母在海外,因为家族中的问题,很多年我和父母都没有联系上。
在他刑满释放前的那半年,一家会堂的长者受到特别的邀请后,前来给他们讲了一场改变生命的课。在长者的那一场生动的演讲中,他以往坚硬的心,在那一天被深深地触动和撼动,并软化了下来。也是在那一天里,他忽然想到了他的父亲,他这才想起父亲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像以往那样看望他了。后来,他才得知,他的父亲早已经在那半年前离世了。
刑满释放出来后,他回到了父亲生前居住的那个小区,行走在小区中,父亲生前的几个邻居分别告诉他说,几年前,曾经看见他弯腰驼背老迈的父亲,在一家血液中心里打听着什么事情;又说,曾经看见他的父亲拖着一条残腿去一家医院,行动不便的他的父亲,护着墙艰难地上到医院的某一层后,左打听,右询问该医院收集血液的事情。
回到了父亲生前居住了多年的这个家,进入到这个自从他研究生毕业踏上工作岗位后,已经不再走进的这个旧居,他有一种恍惚感,感觉他是在重温一场旧梦。
当他着手一件件地清理父亲的遗物时,他意外地看见了一张采血站对他的父亲发放的《献血浆证》,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有一些记录,记录他的父亲某时某次采集完多少血浆后,一次又一次换取了多少钱,(误工费,交通补贴,营养补贴)。
目睹这一张父亲生前的《献血浆证》,他的这颗心顿时间颤栗了起来,剧烈地颠簸了起来,父亲的这一张《献血浆证》,使他一下子联想到了父亲最后为他偿还的那一笔债务!他的眼睛瞬间潮湿了,他那老迈的,行动不便的父亲,曾经去过当地的血液中心;他那弯腰驼背拖着一条残腿,走路不稳当的父亲,曾经去了一家医院左打听右打听;他那患有眼疾视力逐年减退近乎于半盲的老父亲,拄着拐杖吃力地去了某一个社区中心,询问收集血液的事情!他那老迈,视力减退,手脚不再利索的老父亲,再没有能力继续打理他的那个鞋摊的老父亲,在他生命的最后,他是在以他那衰老残存的躯体,以卖血而为他还着债啊!
那一刻,手捧着带有父亲的体温,浸着父亲酸涩的汗水,记录着父亲一次又一次卖血为他还债的这一张斑驳的《献血浆证》时,他深感亏欠了他的父亲,他深感愧对于他的父亲,那一刻,他禁不住哽咽,痛哭了起来,涕泗横流泪水模糊中,弯腰驼背,走路摇摇晃晃的他的父亲,拖着那衰老残疾的躯体,一次又一次卖血为他偿还债务的情景与画面,不断地在他的眼前叠加着,回旋着……羞耻,痛悔,愧疚难当中,他捶胸顿足号啕大哭,他挥手恨恨地抽打着他的脸,我的老父亲啊,不孝的儿子我对不起您!他用拳头狠狠地击打着他的头,父亲,我亏欠了您!
凝视着父亲生前的这张为他还债的斑驳的《献血浆证》,他悲伤痛悔得肝肠寸断!他欠下了父亲的血债!这是他的沉重的血债,也是他的深重的孽债啊!
他哭着向地上的父亲认错;他哭着向上苍认罪!地上的父亲因为爱他,而为他卖血还债;在上的父亲因为爱他,以血洁净了他,成就了他今天的新生!